中新社华盛顿6月23日电 题:西方世界如何读懂中国古代小说?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——专访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终身教授何谷理
中新社记者 沙晗汀
当中国文学进入西方世界,西方人如何看待中国古代小说?文学如何促进东西文化交流?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终身教授、前东亚系主任、著名汉学家何谷理(Robert Hegel)近日接受中新社“东西问”独家专访,回顾与中国文学60载情缘,并分享中国文学研究在西方世界的发展和影响。
视频:【东西问·汉学家】美国汉学家何谷理:西方世界如何读懂中国古代小说?来源:中国新闻网
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:
中新社记者:什么机缘让您走上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的道路?明清小说最吸引您之处是什么?您最喜欢的一部中国文学作品是什么?
何谷理:我读大学时,一开始想做火箭工程师,但很快发现不适合。我很喜欢外语,就打算学习一门外语。当时,我对中文一无所知,但被汉字书法吸引。加之我意识到占世界人口很大部分的人都在使用中文、中国文化,就决定去了解一下。
我当时在密歇根州立大学,先学习中文,然后开始阅读中国文学,被鲁迅、老舍的作品深深吸引。那是1963年,到现在正好60年。后来机缘巧合接触古典文学,阅读中国古典文学让我感到兴奋,我意识到这是我想做的事,从此走上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道路。
中国古代小说非常吸引我,我会反复阅读一些作品,且总会有新发现。我喜欢中国小说中“意料之外”的结局,也喜欢其中复杂的人物性格。我喜欢的中国古代小说很多,包括《西游记》《三国演义》等,但最喜欢的是《隋史遗文》,并将其译成英文。在人物复杂性和叙事结构方面,这本书非常优秀。我非常喜欢其对秦叔宝的人物塑造。
中新社记者:您的研究方向是明清小说。您认为那个时期的中西文学有什么异同?
何谷理:在主题方面,明清时期的西方文学明显不如中国文学丰富有趣。这个时期的一些西方文学作品会有哲学思想,但着重于讲述个体的力量,包括很多史诗小说、游记小说,如《鲁滨逊漂流记》等,而中国文学作品则已包含非常广泛的主题和思想。可以肯定地说,关于小说的艺术在中国的出现早于西方。明朝晚期已有复杂的书评出现,还有前言和各种评论,并已具备深刻见解。西方文学出现类似书评等要在很长时间之后。
中新社记者:您曾翻译多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,比如《隋史遗文》《西游补》等。在您看来,将中国古典文学英译有什么挑战?
何谷理:在翻译学领域,有两种翻译方法。一种是让译文非常“好读”,使读者可以轻易读懂;另一种是使译文读起来像“外语”,但提供更多关于文化背景等注释。我认为第一种翻译方式存在问题。例如,我一开始读老舍《骆驼祥子》英译版,译者为了让西方读者更感同身受,将其改编成一个浪漫故事。我阅读原版后才知道,译者违背了老舍本意。
我采用的是第二种方法,我的译文有非常多注释。比如,对西方读者而言,他们不知道韩信是谁,也不知道井底之蛙有什么特别含义,因此要添加注释。对读者而言,这样的译文确实更加“难读”,但可让读者真正理解文本内涵。
中新社记者:教授中国文学几十载,您觉得西方人理解中国古典文学是否因为文化不同而有障碍?您觉得哪些中国文学作品在西方观众群体更能引起共鸣?
何谷理:对于从未接触过中国文学的西方人而言,会因文化差异而存在一些障碍,这也说明了注释的重要性。如果将一个中国故事给西方人看,通常的反馈是——“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”,但仅此而已,并不能真正理解故事内涵。在我看来,好的翻译作品需要读者“做一些功课”来阅读,以便真正理解故事背后的文化、思想。文学是传播文化很重要的途径,通过阅读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可以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,因此真正读懂非常重要。
在教授没有中文背景的学生时,我在选择阅读文本时会从比较简单的、更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内容开始,例如教授诗歌时会先选李白的作品,之后再深入到具有佛教思想的王维,最后到关心家国、社会的杜甫。
普通美国民众对于中国文学并不了解,但特定群体对中国文学有一定认识。在美国读者中,最有名的中国小说应该是《西游记》。歌剧《牡丹亭》在纽约的演出也引起很多观众的共鸣。对于年轻人而言,很多人因为玩游戏而知道《三国演义》、秦叔宝等,如今电脑游戏的国际化使更多西方人了解中国文学。
中新社记者:您觉得研究中国文学的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有什么共性和差异?
何谷理:早期研究中国的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有很大不同。18世纪、19世纪的汉学家基本没有在中国学习过,通常也不懂现代汉语。这个时期的西方汉学家不会参考中国学者的研究。到了20世纪初,一些西方汉学家认为中国学者的研究太过政治化、并不可靠,因此不需要参考。那个时期,研究中国的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之间存在明显界限。到了20世纪50、60年代,也就是我的年代,关于中国学者的荒谬言论已不复存在。我们意识到在中国研究领域,很多伟大的研究成果是中文的。如果想在中国研究领域作出贡献,必须对中国学者的成果有清楚了解。我个人会认真阅读中国学者的研究。总体而言,当代的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在中国研究方面起到了互补作用。
中新社记者:您觉得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是什么?与西方传统价值观有何异同?
何谷理:在中国文化中,家庭占据核心位置。中国文化认为,个体是链中的一节,这个链上至祖父母、父母到自己,下到孩子、孙子等,延续这个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。此外,中国人会意识到超越个体的某种东西的重要性,这种东西可以是宗教性质的,也可以是集体。鲁迅的《阿Q正传》《狂人日记》讲述的就是被集体隔绝的感觉。在我看来,对社会的关切存在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每个部分,今天依然是这样。中国传统文化还讲究因果报应,所想所说所做皆有后果。因果报应论在中国传统文化甚至当今中国依然普遍。其他核心价值包括供给、照顾爱人,关心孩子教育等。对比中西方文化,坦白而言,我认为共性大于独特性,人性都是相似的。不同文化强调的东西不一样、表达方式不一样,但实际上我们都是人类。
中新社记者:过去几十年,东西方文化、学术界交流频繁。您认为这些交流产生了什么影响?
何谷理:我第一次去中国是1976年,当时在中国待了三个星期。那次访问让我对中国有了更深了解,并且想要了解更多。当时团队里的一些人之后也开始研究中国。后来去中国旅行变得越来越普遍,美中之间的交流也日益频繁。在我看来,仅仅几周的旅游是不够的,只能说是了解的开始。一些人可能因为旅游对中国产生兴趣,继而愿意做更深入了解。跨文化间的理解需要很多努力才能实现,一次短暂的接触是不够的。就像在美国读书的中国学生,要经过七八年可能才能真正了解美国人。
我认为不同文化间是可以并且必须实现相互理解,但这个过程需要很长时间和努力。只有实现一定程度上的相互理解,才能实现合作。我衷心希望美中两国间人文交流可以增加,只要双方见面就可能产生兴趣,继而加深了解、实现理解。
受访者简介:
何谷理(Robert E. Hegel)1943年出生于美国密歇根州,1973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学位,师从著名汉学家夏志清。何谷理自1975年开始任教于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,后长期担任该校东亚语言文化系主任至2018年退休。何谷理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明清小说,著有《十七世纪中国长篇小说》《明清时期插图本小说阅读》,合编《中国文学中的自我表述》等,在学术界影响深远。何谷理还翻译多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,包括《隋史遗文》《西游补》《比目鱼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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